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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缘声没有音乐天赋, 但他一生都活在音乐里，自然能够懂得一首曲子的优劣。
在他心里，冯元庆的乐曲, 永远是最好的。
他常常聆听冯元庆奏响二胡，也常常欣赏柏辉声的演奏。
但他还是第一次，在两个人都过世之后，通过视频录像, 倾听柏辉声演奏冯元庆的乐器，还有古琴、二胡、编钟为之伴奏。
樊成云的古琴，被称为世界级的艺术瑰宝。他只用七根琴弦，就能奏响流传华夏五千年的韵律。
方兰的二胡自小练就，又在柏辉声识之后, 学习了冯元庆的按弓『揉』弦, 自然深得冯派精髓。
更不用说钟应敲响的编钟, 古往今，金石之声以编钟为尊, 他敲响了那套复制于战国的青铜乐器, 这方天就当受他掌控。
舞台上三个人用乐器奏响的音律，都应该让人忘记乐器本身，只能记住他们唤醒的春『色』。
然而，在贺缘声苍老的耳朵里，他总能辨别出柏辉声的二胡弦音。
柏辉声的颤弓, 他记忆里的冯元庆一模一样。
柏辉声的滑音, 有着和冯元庆似的圆润回旋。
即使这首乐曲, 由四位音乐家完成，在贺缘声眼里，仍是他心爱的师侄, 在重奏冯元庆的曲谱，歌颂着一场看不见的人，重新看见的春天。
渐渐，《万家春『色』》温暖明媚的演奏结束，柏辉声笑着收回了二胡的琴弓。
贺缘声迫不及待的想要录像继续，想要听早逝的师侄说些什么。
可是，柏辉声停在那里，视线温柔看他。
那双眼睛，仿佛真的透过了投影幕布，见了端坐于舞台下的贺缘声。
礼堂里仍旧回『荡』着浅淡旋律，但贺缘声之前急切想要离的心情，已经被投影上的温柔凝视击碎。
他只想等着演奏结束，带走这段录像。
认真听一听，他没能了解过的事情。
“叮！”
清脆的编钟响声，好似一种信号，让古琴二胡变得激昂。
钟应不再持续敲击钟体，而是静静站在编钟旁边，等待着琴弦掀起狂风骤雨，等待着二胡发出嘶鸣咆哮！
刚才如沐春风的演奏，忽然变换了一种之反的旋律。
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贺缘声，被惊得骤然转头，直愣愣的看向舞台，盯着这群疯狂的演奏者。
樊成云的手指，于七弦之上，抚出悬崖绝壁，万丈深渊。
而方兰长弓顿勾于银弦，宛如飞禽走兽，轻盈越过绝壁，居高临下的呼喝。
他们演奏的旋律，毫无疑问的摄住了礼堂老人的全部身心。
可这乐曲激昂高亢，却谁也挡不住，钟应抬眸举槌，毅然敲下的声响。
叮！
叮叮！
咚！
简洁有力的钟声，胜过了古琴万千弦动和二胡缕缕白丝。
仿佛有人立于悬崖峭壁，面对劈头盖脸袭的暴雨，面对『露』出锋利獠牙的猛兽，作出了掷有声的回答。
贺缘声没法忽略编钟。
哪怕古琴二胡编织出了心弦颤抖的危机，他也能准确的抓住编钟传递的坚。
那一声声的坚，犹如矗立于山巅悬崖的可靠脊梁，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冯元庆。
“mi、sol、la。”
“角、徵、羽。”
遗落在记忆里的音乐，曾在残缺的希声上反复敲响。
年轻而高大的冯元庆，拿着钟槌，每敲下一个音，都模仿出下一个音的调子。
断断续续、时响时哼的曲调，伴随着冯元庆对他的导。
师父说，这首乐曲劝告着远在他乡的游子，秉承高洁的志向。
师父说，无论遭遇什么苦难，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，都要做一个顶天立的人，无愧于心。
钟应敲响的编钟，发出独特清脆的钟响，和冯元庆亲手敲动编钟的记忆，逐渐重叠。
贺缘声坐在那里，听着舞台上的演奏，想的却是冯元庆的诲。
他几乎就要在震耳的音乐里问出声——
“这是什么曲子？”
他的回忆却率先回答道——
“《猛虎行》。”
钟应在古琴二胡合奏之中，泠泠敲响的，是《猛虎行》的旋律。
更是冯元庆导贺缘声，不能屈服于强权艰险，不能妥协于旁门左道，一要秉承信念的声音。
贺缘声忘记了。
他忘记了师父秉承的信念，他只记住了仇恨，恨那天道不公，伤害了他最珍视的人。
贺缘声孤零零的坐在礼堂，他的情绪随着乐曲变得恍惚茫然。
他对遥远的东方大，充斥着怨怼。
可是他为之鸣不平的人，却叫他：“向前走，看光。”
即使，那个人早已见不光明。
音乐扰『乱』了他的心神，编钟清晰的调子，在一片纷『乱』杂芜之中，缓缓改变了演奏的方式。
它从一声一顿的旋律，逐渐连续成一段长音。
又悠悠闲闲的降低了音调，难以辨明。
很快，古琴二胡合奏的乐曲，恢复了最初的温柔和煦。
好像一个人，走出了猛虎低哮的山林，度过了艰难困苦的黑暗，视线重新阔，见了大回春的景。
贺缘声茫然的情绪得了缓和。
他能听蓝天，听白云，听润无声的春雨，一滴一滴滋润路边的野草。
钟声轻柔震颤的钟声，不再是清晰的回响。
坚硬的青铜乐器，『荡』起难以想象的柔和，宛如一阵千年前的微风，拂过一片草原，在无情又缱绻的沙沙风声之中，卷起了更为弱小的生命。
贺缘声的视线，不由自的寻找钟应的动作。
为，除了动作，他无法确这套编钟还在演奏。
钟槌轻轻掠过青铜钟体，将它的响动，藏在了如沐春风的古琴弦里，隐匿在了湖水波『荡』的二胡弦中。
贺缘声必须很努力，用眼睛凝视，才能感受若隐若现的旋律，才能找出比风声还要轻微的声音。
它细细碎碎，仿若细细碎碎的绒『毛』……
不，更像是比摩擦绒『毛』更轻的动作，才能发出的声音。
在贺缘声的心中，编钟就该势恢宏、震慑四方。
但钟应的演奏，偏偏在春风细雨之中，让他听了青铜乐器的温柔。
他好像看了无数拥有绒『毛』的小动，经历了长久苦难的寒冬，从冬眠中苏醒。
它们招摇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皮『毛』，在古琴铮铮弦乐中舒展四肢，又在二胡连续快弓里拔足狂奔。
柔软绒『毛』刮过路边浑身倒钩的苍耳，沾染上了许许多多粗糙的种子，让坚硬壳保护的脆弱生命，得以往想的土壤。
足蹄间沓出的微微清风，又吹散了湖泊旁颤颤巍巍撑起绒球的蒲公英，让白皙胜雪的冠『毛』，飘向很远很远的前方。
贺缘声止不住脑海里的想象。
动们途径苍耳、蒲公英，似乎见了更多更奇特的植。
它们都无声无息的散播着种子，就像在无声无息的传递着希望。
樊成云指尖划过丝弦，春『色』依然在礼堂回旋。
方兰手中银弦，也随之弓长『吟』，为这好的景，增添欢声笑语。
唯独那套庞大宏伟的编钟，声音清浅如水、浅淡如风，始终令贺缘声想起那些微不足道的植，在春天进行着微不足道的播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