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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启元年,冬日。

一早,寒风凛冽,夹着冰刀雪刺一般,吹得脸颊生疼。程询策马出行,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,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。

想见怡君,还要时不时相见。

要防范城北廖家,但要不着痕迹,少不得虚与委蛇。

这是当下他想要、需要做到的事。若办不到,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。

已经有所安排,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。容不得心急。

程询扬鞭疾行回府,跳下马,去到光霁堂的书房,摆下一局棋,自己与自己博弈。

午后,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。

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,转回到两女子面前,老老实实地道:“大少爷正忙着,无暇见夫人、姨娘,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。”

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,“这会儿他在忙什么?”

程安道:“在看书。”

“好吧。我带来的羹汤,记得让他喝下。”程夫人说完,转身回返内宅,林姨娘亦步亦趋。

回到正房,在厅堂落座后,林姨娘笑道:“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,闭门谢客也罢了,跟您竟也生疏起来,除去昏定晨省,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。”

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,只是回以微微一笑。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,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,明里暗里的,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。

林姨娘身形前倾,压低声音:“有一事,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。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,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。别家的少年郎,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……”

程夫人笑意微凉,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,“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:而立之前,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。你是妾室,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。不过,既然你提到了,我难免思及老三,他不似阿询,不需以功名举业,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。”

“……”林姨娘嘴角翕翕,站起身来,想要婉言谢绝,程夫人已继续道:

“你我之间,千万不要多礼,那岂不就生分了?”她笑容温婉,摆一摆手,“老三的通房,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,定会慎重挑选,你不要担心。下去吧。”

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,面上却不显露分毫,眉开眼笑地道谢,行礼告退。

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,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,随后,没有快意,反倒喟然叹息。

有几日了,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,不论神色、言谈,都不难察觉。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。

亲生儿子如此,委实叫她伤心。

毋庸置疑,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,今年秋闱,高中解元,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。

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,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,到底是为了什么事,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?

百思不得其解。

当日,程清远下衙后,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。

程清远听完,敛目思忖多时,起身道:“让他去外书房见我。”

程夫人行礼称是。

程询走进外书房。

犹记得,前世身死之前,唐修衡问他:“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,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?”

他颔首,“当然有。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,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。”说着自己就笑了,问修衡,“我这心愿,你能圆么?”

修衡也笑了,透着苦涩,说我不能,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。

的确是,任谁都无能为力。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,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。连带的,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。

他的悲哀,就在这儿。

外书房中,父子相对。

良久的静默之后,程清远出声问道:“近来,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。你告诉我,我们是该怪你不孝,还是该检点自身?”

“都不用。”程询笑微微接道,“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。”

程清远拧眉。

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,“今年秋闱之前,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。我中了,您看到了。

“近来,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,试题、答卷历历在目。

“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,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,可以,但是,我对您也有所求。”

程清远的心绪,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,“说来听听。”

程询徐徐道:“我要娶廖家二小姐。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。”

程清远愕然相望,眼神复杂至极。

程询悠然笑道:“您放心,我没疯,而且,这两件事,都是您该抓紧做的。”

“胡说八道!”程清远怒目而视。

程询笑意更浓,目光却冷如霜雪,一字一顿:“我知道了。”

半晌,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:“你知道什么?”

“您做过的孽,”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,“我知道了。”

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,愈发地底气不足,“你指的是”

“所有。”

程清远站起身,来回踱步,强自镇定,“我不论做过什么,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。”顿一顿,皱眉看着程询,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”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。

程询牵了牵唇,“祸不及妻儿。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?”

一句祸不及妻儿,让程清远心头一颤。

“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。在我十岁那年,柳公子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”程询把话说透,“我指的是这件事。没冤枉您吧?”

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,政见不同,常年有矛盾。先帝晚年的内阁,柳阁老排位第三,程清远排在第四。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,人前人后,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。

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,公事上基本没可能。

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,程询不得而知,只看到了结果:爱子生死不明,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,当即告了一年的假,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。

寻找无果,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,余生的光景,都要用来寻找孩子。那样的心绪,凭谁都不难想见,先帝当即应允,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。

几年过去,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,正值盛年,却已形容枯槁,须发皆白。

不知情的时候,程询每每听人说起,便是满心不忍。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,满心的耻辱、愤怒。

父亲在孩子心中,山一般伟岸高大,如同信仰。

程询的信仰,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。

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,过了些时候,反倒镇定下来。他手中的权势、人脉、隐患,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。早些知情也好。

“这件事,我一清二楚,细枝末节都在心里。”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,“我写的,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。”

程清远走到他面前,接过口供,重新落座,敛目思忖。面前的少年,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,像是个与他分量、地位相等的人。短时间内,他难以适应,有些无措。

程询话锋一转:“眼下,您对我或是我对您,两条路:其一,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,将我逐出家门。”

前世今生相加,他惯于开出条件,让人做出选择。只除了怡君。

程清远浓眉一扬,再深深蹙起,斟酌半晌,问道:“你要娶廖家次女,因何而起?”

“她是程家的贵人。”程询说。

这种事倒是好说。以程询的眼力,看中的女子,定有过人之处。程清远又问:“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,又从何说起?”

“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,留着也行。”

程清远冷笑一声,“死无对证的事,他们拿什么要挟?”

程询轻轻地笑开来,“这倒是。若已死无对证,何来要挟一说。”

程清远眉心一跳,面色越来越难看,沉默良久,看住程询。

010

不论如何,做了那么多年挂名的夫妻,程询对廖芝兰有一定的了解。

她年轻的时候,温婉柔和只是一张给外人看的面具。因通读四书五经,有着一些恃才傲物的书生脾气,看不得出身相等的女子风头胜过她,听不得谁否定她的才学与见地。

他记得,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,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,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,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。

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,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。他一概扔到一边,不置一词。

孩子周岁前后,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。一日,去了状元楼,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、制艺来见他,满脸的喜悦、得色,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,对我只肯满口夸赞,不肯挑剔不足之处,你一定要帮我看看,免得我得意忘形。

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,索性接到手中,仔细看过,找出不足之处,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。

她要辩解,他不给机会。

末了,她白着一张脸,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,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:“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,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?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?”

之后,长达好几年,她再没主动见他,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,只让下人传话。

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,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:他都时不时被名士、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,从来不会动气,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?

今日的事,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,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、轻蔑,就此断了缘分,都落得个清净。

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。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。

一名婆子转身之前,抬起手来,嘴里说着“请恕奴婢逾越”,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。

到这会儿,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,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。

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,“小姐。”

廖芝兰这才回神,冷冷地盯着丫鬟。

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,吓得腿一软,身形晃了晃。

廖芝兰错转视线,上了马车,冷声吩咐车夫:“回府!”

这个地方,她再也不会来。方才那厮,她再也不要见。

廖文咏还没离开,车夫原本有心提醒,听她语气不善,自是把话咽了回去。

回到家中,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:“奴婢服侍不周,请小姐赐罪。”

廖芝兰端起茶盏,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,“事情已过,算了。但你要记住,今日在程府,什么都没听到。”

丫鬟如获大赦,磕头称是。

过了小半个时辰,廖文咏回到家中,来到妹妹房里,惑道:“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?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,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。”

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,道:“你怎么会这么想呢?”

廖文咏笑道,“程解元性情直爽,与我十分投契,外人诟病他的话,不可信。”停一停,问道,“你这又是什么意思?”

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,反问:“他直爽?”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。

廖文咏目光微闪,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,笑了,“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,你听完生气了?”寻常事,妹妹从来没脾气,随别人夸或贬,可关于诗书学问,就只愿听人夸赞。这是自大、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,他也弄不清。

廖芝兰低着头,不吱声。

“文人相轻,想法一致才是奇事。”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,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,好言好语地宽慰她,“他自己也承认,在这类事上,嘴毒一些,事先跟我提了。不管他怎么点评的,你都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
廖芝兰不予置评,“去程府求学的事,到此为止。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。”至于受辱的经历,跟谁都不会提及。要从何说起?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,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,怕也没人相信。

廖文咏立时笑道:“这样也好。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。”

“再说吧。”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,心念一转,问道,“你之前说过的话,是不是有所指?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?”

“没有的事,你想多了。”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,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,一味打着哈哈敷衍。

“不说就算了。”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,“我总有法子打听到。”

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。

午睡醒来,姜道成唤来程询,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。对着画沉默半晌,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,“极好。只是,我这把老骨头,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,在朝堂大放异彩。画中这等心境,断不可常有。”

程询恭敬行礼,“晚辈谨记。”

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,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,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,不少人跃跃欲试。

程清远也听说了,当晚用饭时问程询:“明日起,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?”

程询答是。

程清远皱眉,“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,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。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?”

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:“高门子弟,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。”

程清远斜睨她一眼。

程夫人只当没看到,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,“多吃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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