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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,郑娴儿早早地起身梳洗了,细细地描画了眉眼,又耐着性子坐在镜前盘了个云顶髻,穿了件石青色绣合欢花的齐胸襦裙,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,带着丫头小枝悠悠然地进了宁萱堂。

她是寡妇,原不必日日到婆母面前晨昏定省。所以楼夫人对她的到来颇感意外:“你今日怎么这样早?莫非是《百寿图》遇到了麻烦?”

郑娴儿浅浅一笑:“并没有什么麻烦,时间上也赶得及,太太放心。”

楼夫人闻言便点了点头,向她笑道:“刚刚你安姨娘还说起你,可巧你就来了——今早大夫来看过,说是铮哥儿已经大好了,你大嫂心里对你可感念得很呐!”

“我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,可不敢居这个功。”郑娴儿谦逊地笑了笑,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。

抬头,对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,她的笑意加深了。

对面坐着的正是楼阙。自从郑娴儿进门来,楼阙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。

此刻四目相对,楼阙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怒色,目光微凝,无声地质问:昨晚,为什么不开门?

郑娴儿趁旁人不留心,偷偷地向他抛了个媚眼儿,无声地挑衅:我偏不开,你奈我何?

楼阙瞪了她一眼,脸上的怒气消失了,唇角缓缓地露出了几分笑意。

过了片刻,他张了张嘴,无声地说道:“好看。”

郑娴儿得意地扶了扶发髻,心道:当然好看,特地打扮了来勾你的,梳了一早晨呢!

夜里晾着他在冷风里吹了半宿,天亮了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馋他,这就是郑娴儿对他抢走那幅刺绣的惩罚。

楼阙显然明白郑娴儿的意思。并且,他很乐在其中。

这会儿安姨娘不知说了句什么,楼夫人和其余几人正笑得欢畅,一时无人注意到这边。楼阙趁机向郑娴儿的胸部瞄了一眼,眼角邪气地勾了一下,右手放在腿上缓缓地比了个抓揉的动作。

郑娴儿微微低头,舌尖调皮地探出来舔了舔嘴角,同时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,姿态优雅地上下摆动了两下。

楼阙的眼中有亮光闪过。

郑娴儿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楼夫人,脸上却仍然能感觉到那道炽热的目光带来的温度。

笑意不由自主地爬上了眼角。

楼夫人忽然向这边看过来,疑惑地皱了皱眉:“闳儿媳妇,你的脸怎么那么红?”

郑娴儿忙坐直了身子,笑道:“许是刚才走得急了些……”

“太太!我要见你们家太太!”廊下忽然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高呼,打断了郑娴儿的解释。

那是陈景真的声音,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。

瑞儿掀帘子看了一眼,脸色微变:“陈四小姐好像受了什么刺激,蓬头垢面地就闯进来了!”

果然,她话音未落,陈景真已闯进门来扑倒在了地上。旁边四五个丫鬟婆子拉拉扯扯的,竟硬是没拦住她。

楼夫人的脸色阴沉了一下,很快恢复如常:“陈四姑娘这是怎么了?瑞儿,还不快把人扶起来?”

瑞儿闻言忙过去搀扶,陈景真却趴在地上不肯起身,口中哭道:“真儿已是走投无路,求太太替我做主!”

楼夫人脸上露出了怜悯的神色,手里的佛珠飞快地转动了起来:“好孩子快别哭,好好说话!这是怎么了?听说你表姐动了胎气,莫非慎思园的人趁她病着给你气受不成?”

陈景真拼命摇头,满脸泪痕纵横:“太太,真儿没脸见人、没脸活着了……”
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!”楼夫人见她哭得实在厉害,语气不由得愈发严厉了几分。

在场的安姨娘和胡氏同时摇头,表示什么也不知道。

郑娴儿是知道的,但楼夫人看过来的时候,她却也作出一脸茫然的样子来,缓缓地摇了摇头。

大麻烦要来了,傻子才会自己往前凑。

楼夫人向堂中环视一周,见无人应声,只得叫人去慎思园问话。

这时陈景真忽地转过身来,向楼阙哭道:“桐阶,你真的那么狠心,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帮我说句话吗!”

“阙儿,怎么回事?”楼夫人的目光看了过来。

郑娴儿忙看向楼阙,心里隐隐有些担忧。

楼阙被点到了名字,只得抬起头来,沉吟道:“我不知内情,实在不敢妄言。这件事,还是由二哥自己来说比较合适。”

“为什么要听他说!”陈景真状若癫狂,“我不喜欢他!我恨他!他不过是兽性发作强占了我的身子,凭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让我听他说!他欺辱了我,你们不说替我做主,却全都众口一词劝我给他作妾,这是什么道理!这是哪里的王法!”

楼夫人大惊失色,攥紧佛珠猛然站了起来:“你说什么?那孽障……那孽障他欺辱了你?什么时候的事?!”

“前天……前天中午!”陈景真再次哭倒在地。

楼夫人大怒,随手抓起坐榻上的小矮桌用力一掀,杯碟茶碗立时碎了一地。

安姨娘吓得脸色煞白,慌忙起身离座跪了下来。郑娴儿和胡氏也只得跟着站起,连劝“太太息怒”。

宁萱堂的丫头们伶俐,没多久便把楼闿和满脸病容的朱金蓝请了过来。

楼夫人喝令二人跪下,厉声问:“你们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?从实说来!”

朱金蓝勉强跪在地上,额头见汗,摇摇欲坠。

郑娴儿走过去挨着她跪下,伸出手臂让她扶着,自己抬起头来向楼夫人劝道:“二哥二嫂纵然有错,想必也罪不至死。请太太看在您那未出世的孙儿的份上,让二嫂起来说话吧!”

楼夫人定了定神,忙答应了,让郑娴儿扶朱金蓝起来坐着。

朱金蓝坐下的时候,重重地在郑娴儿的手上攥了一下。

郑娴儿微微一笑,向她递过一个“安心”的眼神。

这时,俯伏在地上的陈景真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

“说吧,怎么回事?”楼夫人的语气缓了几分,怒意未消。

楼闿抬起头来,看着陈景真冷笑道:“不识抬举的东西,倒是会告状!也好,你自己来求太太做主,咱们也算是过了明路了,明儿我叫人补一份聘礼送到你家去就是了!”

“混账!”楼夫人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。

楼闿微微低了低头,却没有什么悔过之意:“太太息怒。儿子知道这事做得不妥当,太太要打要骂我都甘心受着,不敢有怨言!”

楼夫人见了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,怒气更盛:“你……混账东西!咱们楼家老几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!你现在就带上聘礼给我滚到陈家磕头请罪去,什么时候陈老爷子的气消了,你再滚回来挨你爹的鞭子!”

楼闿闻言立时站了起来,一脸轻松:“那还不容易?陈老头子把他女儿送到慎思园,不就是为了让她爬到我的床上来?那天这小蹄子的茶里十有八九动了手脚,还当我不知道呢!如今我肯给她个名分,那老东西高兴还来不及……”

郑娴儿心里暗道:你倒不傻,只是那茶里的心意,却并不是为了你!

陈景真哀嚎一声,张牙舞爪地向楼闿扑了过去,“你胡说!我心里喜欢的人一直是桐阶,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!前日分明是你恃强凌逼于我,我这辈子都被你给毁了……我要杀了你!”

楼闿一时不防,脸上被她狠狠地抓了两把,立时多出了几条滑稽的血道子。

他的性子可不是个肯服软的,一时吃疼,立刻变了脸色,挥起拳头便将陈景真砸倒在地。

陈景真跌在桌角上撞疼了肩膀,愈发大哭大闹起来。

这时楼老爷子被家奴引着匆匆而来,一进门便气得摔了拐杖:“混账东西!给我打!”

小厮奉命拉住了暴怒的楼闿,却不敢当真打他,只好意思意思扇两巴掌了事。

一家之主暴怒如此,众人齐齐震悚。

堂中静了一瞬,只有陈景真呜呜咽咽的哭声还在继续。

楼老爷子走到主位上坐下,命人把楼闿踹翻在地,厉声喝骂道:“楼家世代忠厚,从未出过这等丑事!今日就算陈老爷陈四姑娘肯饶你,我也断断容不得你了——孟龙孟虎,把这孽障给我拖到祠堂去,乱棍打死!”

他胡须乱颤,声色俱厉,竟是动了真格的。

“老爷不可!”楼夫人和朱金蓝同时站了起来,安姨娘更是两眼一翻,“咕咚”一声向后仰倒了下去。

宁萱堂中立时乱成一团。

朱金蓝再也顾不上扮虚弱了,忙抱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“咚”地一声跪在了地上:“老爷您消消气,看在太太和姨娘的份上,看在您未出世的孙儿的份上……二爷有错,您骂他也好打他也好,好歹留着他的命吧!哪怕把他打残了呢,只要他在,我们娘儿俩也就不算是无依无靠……他若没了,我们孤儿寡母两个可怎么过啊……”

安姨娘很快醒了过来,听到此处也忙哭道:“老爷,如今您在气头上,怎么处置这孽障都不为过,可这人要是死了,他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啊!”

楼老爷子被这两人哭得有些心软,不由得又想起了前年三儿子病死的时候,那段伤心欲绝的日子。

良久之后,他狠狠地在自己的胸口上砸了两拳,叹了口气:“论情论法,那孽障犯的都是重罪,死不足惜!我是不肯饶他的,你们想救他的命,还是求陈家姑娘开恩吧!”

他话音刚落,安姨娘立刻跪行到陈景真的面前:“陈四姑娘,我们老爷言出必行,如今只有你能救二爷了!二爷再怎么不好,如今也已经是你的夫君,你……”

陈景真发疯一般地甩开她的手,扯着嗓子直吼:“谁是我的夫君?我答应嫁他了吗?楼老爷肯为我出气,我感激不尽,最好现在就打死他!你们指望我替他求情,那是做梦!”

“真儿!”朱金蓝又急又气,“这会儿你又发的什么疯!事已至此……我已经答应不跟你计较了,二爷也答应给你名分,你还想怎么样?你以为二爷死了你就会好过吗?你已经失了清白,以后还能嫁给旁人吗?”

楼老爷子接过丫头送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,冷冷地道:“你们不用威胁陈家姑娘!这件事是楼家欠她的,她嫁不出去,楼家就把她当女儿养着,养一辈子!今日只要她说一个‘杀’字,那孽子就必须死,你们谁求情都没用!”

“陈景真!你不要逼人太甚!”朱金蓝尖叫着向陈景真扑了过去。

旁边的丫鬟婆子们大惊失色,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拉住她,生怕她又惊着了胎。

楼老爷子已经被闹得烦了,黑着脸向孟家兄弟挥了挥手:“去祠堂吧!”

楼闿死命挣扎,朱金蓝和安姨娘同时哭叫起来,立时又闹了个鸡飞狗跳。

郑娴儿往后面的角落里退了两步,心里倒对这个严厉得不近人情的楼老爷子生出了几分敬重来。

孟家兄弟似乎都是有功夫在身的,楼闿被他二人拎着,连半点儿反抗之力都没有。

眼看人就要被拖出去了,陈景真忽然出人意料地抬起了头:“等一下!”

郑娴儿心里暗道:“好戏来了。”

朱金蓝忙冲过去抓住陈景真的肩膀,喜极而泣:“真儿,你答应饶过二爷了?”

楼闿绝处逢生,险些也掉了眼泪,面上却硬是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:“好了真儿,你这架子已经端得可以了,别再得寸进尺了!我答应今后好好待你就是!”

楼老爷子抡起拐杖照着楼闿的背上狠狠地砸了两下,然后才转向陈景真:“陈四姑娘,你要替这个孽障求情?”

陈景真慢慢地站了起来,挺起胸膛:“我,不给他作妾。”

朱金蓝闻言立时火了:“你不做妾,难道是要我把正室的位置让给你不成?我告诉你不要得寸进尺……”

“我不嫁给他!”陈景真尖叫起来,“我一直喜欢桐阶,你是知道的,你们都知道的!我没有做错任何事,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跟一个欺辱我的人绑在一起?楼老爷,我要嫁的是您家五公子,从前是,现在依然是!”

此话一出,满堂皆惊。

郑娴儿深吸了一口气,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了几十遍“淡定”。

楼老爷子先前生怕自己太凶吓坏了陈景真,所以同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向前探着身子,作出和蔼的模样。但是此刻他脸上的那几分和蔼之色消失了,眼睛里渐渐地添了几分戾气:“你是说,你想嫁给阙儿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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